對話︰道德

不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聖誕節的歌曲。你在假日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在滿是節日氣氛的城中沉思。

離開了充滿紅與綠的商場﹐你拉緊外套的領口﹐走進某幢建築背面的小巷。歌德式的大門融入了陰影﹐你瞇起眼睛確認它確實是你在找的地方之後推門內進。

一段時間沒有到訪﹐想必店裡也進了不少新貨﹐等著你去發現。你邊想邊關上門﹐鉸鏈發出了「吱呀」的聲音。

你看了看四周﹐意外地甚麼都沒變﹐仍然像邪典電影道具堆放處一樣﹐放滿了詭異的裝飾與瓶瓶罐罐。書與成人影片排列得整齊劃一。連那股厚重的焚香味道都一模一樣﹐就是店主消失了。

你出於習慣掏出了錢包﹐往店主桌上那個骷髏頭(你曾經以為是真品﹐怎知只是在萬聖節過後特價買回來的)裡塞了兩張小額的鈔票。

不對﹐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地板的震動伴隨著雷一樣的低頻襲來。你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不久後在店的後方找到另一扇門。

你對反物理定律的空間已習以為常﹐心想他大概又搞出了甚麼奇怪的房間來﹐於是按下了門的把手。

冷風從門外吹來﹐你打了個冷顫。雪花如羽毛般輕輕地飄落﹐落在你的身上。

門外是白雪覆蓋的墓地。瘦削的樹只剩下枯枝﹐被雪的重量壓彎了腰。墓碑上方立著各種雕像︰飲泣的母親與死嬰、祥和的守護天使、沉思的哲學家......你為莊嚴的、肅穆的氣氛屏息。

你一行接一行地看過去﹐直至找到黑與白之間唯一的顏色。你毫不猶豫地走到那熟悉的身影旁。

藍髮顏色比以前更淡了些﹐黑眼圈比以前更深了些。衣裝也更正式了些--是適宜出席葬禮的純黑西裝--這是你第一次看見他演奏樂器。

那隻和甘草糖很像的貓端坐在一旁默默地聽著﹐耳朵朝你的方向動了動。

你知道低音電吉他是雷鳥﹐因為你曾經向他詢問過角落裡封上厚厚灰塵的它。聲如其名﹐每一個音符都似要撼動天地。

悲愴從心中升起﹐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告訴你﹐那是安魂曲。

演奏結束﹐他抬頭看了看尷尬地想著要不要鼓掌的你﹐比了個停的手勢。

「不是彈給你聽的。」

你只好把不知何去何從的手收到大衣口袋裡。

「回去﹐我給你泡茶。」樂器和音箱消失在空氣中﹐他沒等你回應就在你身邊走過﹐走向門的方向。

你們在沉默中回到了店裡。他坐在書桌前、你的對面﹐一杯散發著薰衣草香的熱茶憑空出現在桌上。

他沒有半點要說話的意思﹐你在凝重的氣氛下只能默默地喝茶。茶很燙﹐燙得你的舌頭一下子沒了感覺﹐你皺著眉把茶嚥了下去。

「所以......門牌沒了?」你嘗試轉移話題、消解令人難受沉重氣氛。你回想那塊以銀色油漆寫上「Le Monde de Réglisse」的門牌﹐那曾經是月夜下令你能找到門的標記。

「燒了。」他指了指不知甚麼時候出現的壁爐﹐壁爐像剛剛記起自己有生熱的作用一樣突然點起火來。

「這樣門會很難找。」你覺得氣氛很奇怪﹐更怪的是他把整間店的象徵燒了。

「你喜歡來就來﹐我不在乎。反正這裡只是記憶宮殿﹐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也帶不走。--以後不用付入場費了。」

「我有點不明白。」你感到房間開始暖和起來﹐氣氛卻愈發冰冷。

他沒說話﹐只是拿起憑空出現的紅酒﹐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營業方針改變了?」

「嗯。」他應了一聲﹐沒有看你﹐又喝了一大口酒。

「我有問題想問﹐」你雖然放棄了追問﹐但是再次嘗試打開話題「早前我參加了一個聖誕節的派對﹐好幾個家庭都參加了。然後有幾個小孩。其中一個帶了玩具﹐他的家長就教他分享。但我覺得這不是對的﹐那是他的玩具﹐他有權不分享才對。」

「很好的想法。」

「然後我就想﹐甚麼是對的、甚麼是錯的?」

「好問題。」

「同一件事﹐有兩個觀點。分享是對的嗎?不分享是對的嗎?」

「假設你分享了﹐玩具的主人有甚麼得著?分享只因為分享是好的嗎?為甚麼要當好人呢?這又繞到了康德的問題上﹐人為何是道德的?」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反過來看﹐不分享玩具又得到甚麼呢?為甚麼要不分享呢?這是問題的另一面︰不做某件事﹐和可以做但是不做某件事﹐這之間的對錯﹐這個倫理上的問題。」

「一列不能停駛的列車﹐直駛殺死路軌上的兩個人﹐和改變路線殺死路軌上的一個人。在這種類型的難題底下的討論是沒有意義的。要是你要和我聊這個﹐聊到下輩子都還沒有結論」

「為何這麼說?」

「這種討論底下只能得出不同的觀點﹐和不同情況下不同的結論﹐並沒有一條所有情況下都通用的定律。」

「但是我就是想知道﹐道德上的對與錯是怎樣定下的。」

「唉﹐你這個榆木腦袋--古希臘人對可以在所有情況下都通用的道理稱作真理﹐Logos。Logos是高於世間萬物的規條﹐比如人終有一死﹐沒有例外。 」

你差點被榆木腦袋這個老派的形容詞逗笑﹐硬是把正要抬起的嘴角壓了下去。

「Logos這個字亦成為了英語中logic﹐邏輯。那些甚麼甚麼學也是用-logy這個字根。它翻譯為拉丁語又變成了ratio﹐到法語裡就變成了raison﹐對的﹐到英語裡又變成了reason。--但是logos在基督教裡又變成了......變成了神喻﹐神的話語的意思。」

你看著甘草糖又灌了一大口酒。

「所以說了這麼久﹐這個logos和倫理學有甚麼關係呢﹐就像我和肥皂雕刻的關係一樣﹐甚麼關係都沒有。」

所以講了這麼久的意義在哪裡?你想。你摸了摸茶杯﹐薰衣草茶已經降溫到可以喝的溫度。你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又把手掌貼在杯邊取暖。

「道德本來就不是真理的思考﹐它只是約定俗成的一些規條而已。我對討論這個沒有與趣﹐因為在討論中得不到絕對的對錯﹐只能得出不同情況下不同觀點下的結論﹐一但某個變數出現了某個條件改變了整個討論又得重新開始。--不過Roboethics和Moral Machine也是很有趣的議題。」

「甚麼?」

「機械倫理學﹐始於Isaac Asimov的科幻小說Runaround。這三條原則後來成為了機械倫理學的基礎︰

機械人不得傷害人類,或者不得置人類於危難中;

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與第一定律衝突;

機械人可以在不與第一、第二定律衝突情況下維護自身存在。」

「那麼另一個呢?」

「這就有趣了。道德機器是一個網上的平台﹐讓人提出機器應該作出怎樣的決擇。讓人選擇在必需殺死一方的時候應該殺死人還是動物?老人還是小孩?再加上人數等等各種變數綜合出來的結果﹐就得出了機械應守的規條。」

「那麼法律呢?法律不就是絕對的對與錯?打人是不對的﹐搶奪他人財物是不對的。」你說。

「你想想﹐法律是為何而存在呢?它是為了保障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保持平衡而存在。歸根究底也是約定俗成的規條﹐只是作為最基本的道德而存在。守法是對的﹐但守法的事不一定在道德而言全部是高尚的。」

「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呢。」

「是的。納稅在法律上是對的﹐但是納稅是對個人財產的一部份的擁有權作出剝奪。稅金的意義又是維持社會的運作﹐這就是其中取得平衡的方式。」

「那麼﹐人為甚麼要做好人?」你提出了仍未被解答的問題。

「我覺得﹐做了一件自以為是好的事之後﹐人會獲得某種好的感覺﹐比如某些條件優於別人的優越感﹐比如期望別人感謝自己。又或為了培養個人的品格。或者社會給了你義務必需這麼做﹐義務也是一個很好的議題。」

「那麼義務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不實行義務﹐是不是錯的呢?」

「義務是在一些規條下應否做某些事﹐是責任。康德認為人若要做道德的事﹐那事就是出於義務。他把對錯放在動機而非結果﹐尊重人的理性思考的能力。他認為好的動機就是道德上好的事。」

「我從來沒想過﹐對的動機錯的結果﹐和錯的動機對的結果﹐哪個才是對的。」

「嗯。那麼你該想想了。為了補充康德的理論﹐現代的學者提出了prima facie﹐顯見義務。這其中有七條︰忠實、補償、感恩、公正、慈善、自我改善、不作惡。但是在其之中哪個比較重要或强烈﹐又或其中有衝突的時候﹐就是一個問題了。」

「我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龍與地下城的陣營九宮格?」

「有。--事實上我認為大部份的人是渾沌中立。」

「我有點不懂。」你看著甘草貓在壁爐前伸懶腰、躺下。

「渾沌是循從自己的原則做事﹐而中立是不干涉他人的事務。直白一點的說法就是利己主義者。」

「如果是形容大多數人﹐還算是準確的。」

「挑戰社會道德界線、Anarchism--我忘了這個中文叫甚麼--甚至守護某些原則﹐是善良或邪惡陣營才會做的事。所以利己主義者是中立。」

「可以詳細講講其他陣營嗎?你覺得我是甚麼陣營?」

「善良是相信法規和政府統治的陣營。邪惡是故意破壞社會規矩的陣營。中立是我行我素的陣營﹐它做事有一定的邏輯可循﹐只是那邏輯未必符合法規。--你覺得呢?如果你是那一種沒有警員盯著就會亂過馬路的人﹐就是渾沌啦。」

「不﹐我才不會。.......大概不會。」

「而善良陣營就是實行康德口中的責任﹐存心令世界變得更好的陣營。守序善良是想令世界變得更好又守法的好心人﹐渾沌善良是羅賓漢那種做自己眼中的好事的人﹐中立善良是孔子那樣採取中庸之道達至至善的人。」

「你還知道孔子啊?」

「隔壁古書堂店主說的。」

「哦。」你應了一聲﹐覺得毫不意外「我覺得我也可能是中立善良﹐我不知道。」

「你再想想﹐你是利己主義者還是利他主義者?這是區分中立善良和渾沌中立的方式。」

「那麼我懂了。」

「再來是中立陣營。絕對中立是極少出現的﹐他們既不干涉他人事務﹐亦不主動結盟;怎麼形容呢﹐懷柔而治嗎?--不﹐別當真﹐東方的倫理我不太懂。」他舉起酒瓶又喝一大口﹐你懷疑他有沒有醉「守序中立與守序善良的分別是﹐守序中立是盲從法規的公民﹐而不是主動為善的良民。士兵就是一個守序中立的例子。至於渾沌中立﹐剛才已經提過了﹐是利己主義者。」

「那麼邪惡陣營呢?我覺得這個陣營最好懂﹐比如暴君啦、暴民啦、無政府主義者啦。」

「嗯﹐確實是這樣。守序邪惡是循規蹈矩的利己主義者﹐他們受法規的框框限制﹐卻又不在乎別人的死活。」

「和渾沌中立很像?」

「他們的區別只是守不守法而已。」

「那麼我也可能是守序邪惡嗎?」

「問自己。」

「好吧。」

「中立邪惡是最危險的邪惡陣營﹐它們不在乎任何事﹐除了自己。他們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是守法的完全相反。相對於渾沌中立﹐渾沌中立在對自己有利時會守法﹐而中立邪惡不會。最後是渾沌邪惡﹐它們是暴民﹐是蓄意破壞社會法規的陣營﹐不論做甚麼壞事都是因為自己高興。」

「我需要一些時間消化一下。」

「嗯。」他又舉起酒瓶喝了一口﹐沒有再說話的意思。

但是有事情你還在在意。

「門牌那件事......」

「反正知道這地方的人都知道這是甚麼地方﹐沒有必要掛起它。 --我沒打算把這個地方當成雜貨店和租借店營運下去﹐只讓知道這地方的人偶爾來訪就夠了。把記憶宮殿留給我想分享的對象。」

「......我明白了。」

「嗯。」

「話說回來﹐你不慶祝聖誕節嗎?在充滿節日氣氛的時間待在墓園?」

「不。我不信教。--你有聽過天鵝湖嗎?」

「有﹐有電影是講述舞者為了飾演黑天鵝和白天鵝兩個角色而陷入絕境。」

「是的。那麼胡桃夾子呢?」

「那個是芭蕾舞?」

「對。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還有睡美人。--小時候家人總會在年未帶我去看。」

「是嗎?」

「我在哀悼的﹐是那個穿天鵝絨禮服的小少爺。那個死去的稚嫩的自己。」他把腳跟交叉擱在桌面上向後躺﹐酒瓶抵著肚子﹐神情像在回想些甚麼。

「所以在墓園......」

「愛過的、死去的﹐都被我安置到墓地。」

「哦?」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你想。

「--不是你想的那樣﹐大部份是故事裡的人物罷了。他們在我的心中也曾經活過。

經歷作品的過程就是與角色一同經歷人生。」

還有﹐總會有一些.....一些已經失去了的﹐會想永遠封存在記憶裡。我把它們放在了那裡。這是不一樣的。」

「就像小王子的羊。」

「可以這麼說。」

「每個人都總會有的﹐只屬於自己的一片墓地。」他說「致所有被愛過的。」

他舉起酒瓶祝酒。

「致所有被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