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在門外掛上「Confiserie étrange」的門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進店的人比以前多了許多;這倒不是壞事﹐因為有些客人很快就再次光顧﹐還會抄上幾根小魚乾。
--話雖如此﹐他應該不久後就會鬧夠了﹐再次讓這「店」突然消失。
至於我?我怎麼會因為因為貪圖那麼一點零食就待在這裡呢?這裡啊,是少數絕不會有別的貓的地方。沒錯﹐這是只屬於我的地盤。
街口的Angelica小姐家、隔一條街的Jessie婆婆的花園裡﹐還有再過一個街區的David先生的酒吧﹐都是我喜歡的地方。但是這些地方都有別的貓的氣味。
——我從沒和別的貓成功溝通過。
我是貓?我不是貓?這就是問題所在。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尋找下一頓飯比起這個問題重要得多。直至——對,遇見他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看不見月亮的冬夜。
這樣的深夜時分,是我僅有的、能享用人類的寬廣的街道的時間。
我從剛修剪過的一品紅叢中走出,走到路燈底下。
只有貼近地面的視線﹐才能發現那個人類。他正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圖書館外的長椅底下。
奇怪。幼年的人類不會像這樣落單才對,我想。
我沒打算研究這件事,畢竟我不是愛心泛濫的貓;但是自由貓纖細的神經令我察覺到一絲不妥。
在我正要動身時,那顆黑得油亮的後腦勺僵硬地動了動。屈曲的雙腿縮了起來,又向試探著伸。
緩慢且堅定地,薰衣草紫的雙目定格在我所在的方向——也僅僅是定格而已。沒有表情﹐像是白紙一張。
我警戒起來。
良久﹐誰也沒有動作。
直至他如夢初醒地眨了眨眼,眉心擰在一起,把我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我不甘示弱地盯了回去,大著膽子在長椅旁踱步。
我走進了他的長椅底下。他的身旁堆著小山一樣的書﹐我湊過去嗅了嗅︰都是剛剛借回來的。
他的視線緊貼我的步伐。雖然讀不懂他的表情﹐但是似乎沒有敵意。
我安心地坐了下來﹐前爪收在胸前。我不介意與這個人類分享安寧的夜晚。
他向我伸出了手。指尖有新鮮的血的氣味。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傷口的位置。
他舉起了手想摸摸我的頭頂。哼﹐得寸進尺!我靈巧地躲開了。
他模仿我的姿勢趴下﹐雙腿收在肚子底下﹐一隻手墊著下巴。他再次向我伸出手。
我打了個呵欠﹐沒理會他。
他收回了手﹐咬起了自己的指甲。
--喂﹐別咬那麼用力﹐都流血了。
我沒經思考就舉起爪子阻止他。
--傷口這回事﹐舔﹐可以。咬﹐不行。懂了沒?
可是他似乎沒懂。沒多久又邊咬著指甲邊翻書。
反反覆覆好幾次之後﹐他仍然死性不改。唉﹐人類就是笨。我一乾脆一屁股坐下來﹐不管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合上書本﹐轉向了我。
「Voulez-vous venir avec moi ? ﹙要跟我一起走嗎?﹚」
……等等﹐這我聽不懂。
「Voulez-vous venir avec moi ? Allez. ﹙要跟我一起走嗎?來。﹚」
他又說了一遍﹐可是我真的聽不懂。
我站起來﹐歪了歪頭看著他。
「けっきょく猫ですね。﹙畢竟是隻貓呢。﹚」他站起來﹐把書堆在懷裡。
--喂﹐你會就日語早說啊!
我小小地抗議了一聲﹐跟隨他走進憑空出現的黑色木門後。
憑空出現木門這件事已經夠怪了﹐更怪的是裡面的空間是一個書房。
放眼望去﹐只有書架、書架、書架和更多的書架......
而他﹐已消失在書架後。
好了﹐這就是我們的相遇。
像我這樣的自由貓會有許多名字。他是唯一一個從來沒用過名字來呼喚我的人類--就像他知道一樣。眼神對上的時候﹐不需要言語﹐自然能心領神會。
我永遠搞不懂他的黑店在哪裡﹐但是門總會在轉角出現。只要我想進去﹐它就會打開能讓我穿過的門縫﹐然後自動關上。
也許,貓也沒有人類想像中的那麼神秘。我嘛﹐有吃的﹐有能待的地方﹐就滿足了。
那裡總會有熟悉的焚香、樹脂混和著灰燼和木傢俱的氣味。糖球和紅茶的氣味。古老的羊皮紙的氣味。有時候會察覺一種若隱若現的﹐更古老的......古老的東西的味道。還隨時會多出新的房間、新的書架、新的門新的窗新的書本﹐和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我從來沒找到過盡頭。你說,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地盤無限大?
現在的話﹐我在壁爐前被拍醒。睡眼惺忪地一看︰罪魁禍首毫不意外地又是他。
「我們到古書堂蹭飯去。」
唉﹐隨你喜歡。我打了個呵欠﹐被抱起來放在肩上。
他提起亮黑色的皮製行李箱﹐推開大門。門的另一頭是古書堂﹐看來我們正從正門進來。
「Giovanni !」他邊向店主的哥哥打招呼﹐邊把行李丢到桌底下。我跳到桌上好奇地盯著他。
銀髮的青年正在切蛋糕﹐奶油和烘焙糕點很好聞。
「喬子呢?」
「她在洗澡。」
對﹐樓上有淅瀝淅瀝的水聲。
「哦﹐我去找她。」
正當他打算動身的時候﹐Giovanni用力地把蛋糕刀往桌上一插。
「......或者在這裡等。我還是等一下好了。」他縮了一下。
他在壁爐前盤腿坐下了。沙發上安穩地睡著覺的那隻倒霉的貓﹐絲毫沒有察覺他的逼近。
然後﹐他﹐緩慢地、仔細且綿長地﹐舔了下去。
一條白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過樓梯衝上二樓︰那一定是Blanka。哼﹐大驚小怪。
Giovanni嘆著氣搖了搖頭。
我懂﹐我真的懂。我的「鈴鐺蛋糕」沒少遭殃過。
「我說過多少次﹐別對我們的貓做奇怪的事。」
「把我當成貓就不奇怪了﹐我舔過有毛的東西不止有牠呢。」
「你要吃貓糧嗎?」Giovanni指了指角落的幾碗貓糧。
「.......non.」
一物治一物﹐治得了他的只有古書堂兄妺。
我在流理台上踱步﹐監視Giovanni和他的蛋糕。
真香﹐想吃。我湊過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烘焙糕點的香氣。
他撥開我的臉﹐並嘗試把我抱住。我身子一低躲開了。哼哼,就憑這種三腳貓功夫就妄想能抓住我?沒可能!
沒過多久﹐Giovanna就從樓上下來了。
「喬子!」
「咦?你來啦。」
「嗯。這三天就拜託了。」
「客房在三樓﹐你去放下行李吧。」
「Merci.」他提起行李走到樓上。
片刻的寧靜被一聲響徹雲霄的「Blanc !」打破了。
接下來是密集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伴隨著爪子與木地板的磨擦聲。
他又追著Blanka滿世界跑了。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去佔據Blanka的沙發。
不得不說,這傢伙真會享受生活。
木材燃燒的聲音﹐還有柔和的燈光和下午茶的香氣......真是.......令貓滿足......
我醒來的時候﹐Giovanna和他都在流理台後面。
有瓶甚麼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順爪把它推到地上。
「啊!看看你做的好事。」Giovanna邊嘆氣邊撿起了那罐東西。
「跨年的時候不會太多客人吧?」
「今天按正常的營業時間開放﹐明天休假一天。」
「哦﹐好的。--你看。」他指了指盤子上「阿姆斯特朗炮。」
「嗯......」喬子低頭研究了一下「是不是有點短了?」
「是百分百準確的獅子〇〇。萬獸之王的雄風﹐夠霸氣吧?」
「--要烤不是問題﹐前提是你要負責賣出去。」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喬子﹐我想寫菜單。」
「寫吧寫吧。」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聽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再後來,那根東西還真的賣出去了。我永遠忘不了那位客人在他端上那根東西之後的臉色。
跨年的時候﹐除了古書堂三兄妹之外﹐還來了一個沒見過的人﹐Mil。
Margherita拈起迷你的酒杯﹐喝了一口﹐然後皺著眉頭把它放下了。我走過去嗅了嗅。嗯--不好聞。
我找了個位置蜷縮在她的身旁,一起默默地看著他們。
我醒來的時候﹐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時間像停止了流動。
我下樓看了看,沒有人。
貓碗裡多出煮熟的魚肉塊﹐有些被吃過的痕跡。嗯——好吃。
新年.....在這裡過﹐也許﹐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