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傭人照樣把他從床上挖起來梳洗打扮好,準備送到幼稚園。
結果就是到了門口、教師出來找人了,他仍然是半睡不醒的樣子,還抱著隻龍布偶。
對大部份人來說只有吃和玩的幼稚園生活,對他而言卻無聊透頂。
基於禮貌聽著教師溫柔地講解加減法的他,實際上正跟睡魔博鬥著。黑漆漆的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後一頭栽到龍布偶上面。
不久後,又到了下午茶的時間。
幼稚園的小朋友們都會拉著前面的小朋友的衣角,排著隊去洗手。
想當然,他對這件事嫌棄不已。他抱著布偶,打死也不願意去拉別的小朋友的衣角。
「我不會走失,也會排隊,所以為什麼要這樣?」他如是說。
「因為別的小朋友會排不好隊,所以你也要拉著前面的小朋友。」
「那是他們的問題——別碰我!」他用布偶拍掉身後另一個小朋友的手。
美德在他的眼中就是無理取鬧。分享零食?分享玩具?只要是不願意的分享,那都是搶。
教師大概沒遇過像他這樣像蠻不講理卻又挺有道理的小朋友,不論花費多少口水都沒有改變的跡象,後來也就乾脆放養了。
他對別人沒有興趣,這是顯然易見的。——而他在意的人們,並沒有給予他一個小孩所需的愛。
在他意識到之前,書本就成為了他的全世界。
因為沒有期望得到回應,所以不會因期望落空而失望。他所喜歡的世界,也許書裡也沒有,但是在他的想像中有。而他的最大的夢想﹐就是住在圖書館裡﹐整個世界都是書。最甜美的白日夢﹐就是幻想著書架上都有些甚麼書。
他的腦海裡﹐就有這麼一個地方︰看過的每一本書﹐都被珍而重之地放到書架上。喜歡的每一樣東西﹐都好好地放在裡面。
他自問在上課時還是挺乖的一個學生。不說話,也許沒在聽講,但甚少開小差。頂多是翻到課本後面的章節。
他乖到一個怎樣的程度呢?排座位時總是被當成隔音牆放在會聊天的同學中間。
像他這麼「乖」的學生,卻有著極其難搞的一面。
首先,家課他從來沒交過一份。他認為,那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
其次,他不合群。和他說話三句不被氣走都算是好的了。
在他高中的時候,來了位約翰遜教授,任教知識理論科。
約翰遜教授是個有意思的人,不但說話不繞圈子,還挺幽默,這種性格令他和學生之間的距離感減少不少。
作為一個據說在大學除了哲學之外甚麼都沒選修的教授,他的教學可謂別樹一格。
「即使你拍我的馬屁,我也不會給你加分的。但是我喜歡聽。」這是他的名言之一。
學生們可能覺得他瘋癲,但是雅人在他身上終於找到了共鳴。
起源是第一課的知識理論課。對,這是中學的必修科目。
這學科沒有教科書,於是雅人在書桌底下翻著書:那是他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
「好了,知識理論課的目的就是都會你們批判性思考,不墨守成規,think out of the box。」
聽到不帶日文口音的英語,雅人終於抬起頭看了看這位教授:外國人面孔,衣著不能更隨便,還有點髮線後退的危機。
「今天,第一課的內容就是ways of knowing。」約翰遜教授在黑板上畫了艘遊輪,說「拿泰坦尼克號作例子,你們如何知道它確實存在過呢?」
「有一套電影就是根據它沈沒的事件來拍的!」其中一個學生說道。
「好,那麼這套電影是根據甚麼來拍的?」
「當時應該有報紙之類的紀錄。」另一學生說。
「報紙,你們有看過?又知道報紙上寫的是真的?」雅人不屑地說了一句。
「這位同學說得對。」約翰遜教授用筆指了指雅人「歷史都是根據紀錄而來的,而紀錄都不盡不實,甚至可能作假。所以我們可以以甚麼方式知道泰坦尼克號確實存在過呢?」
「沒有。」雅人不耐煩地說道「即使是親身經歷,又如何能證明自己不是桶中腦而已?」
「哈哈,這樣其他同學會跟不上的。」
雅人翻了個白眼,直接把在桌面下翻的書放上桌面。
換著是別的老師,也許會生氣地叫他把書收起來,但是約翰遜教授似乎默許了。
「嗯,所以我要講的就是,不要盲目地盡信任何事。即使是水的沸點在攝氏一百度這種事實。
即使你自己做實驗了,把水煮到攝氏一百度,真的沸騰了,但是你又如何知道甚麼情況底下會出現例外呢?——對,水的沸點會根據氣壓改變。所以,水的沸點在攝氏一百度,並不是全部的事實。
但是我們不可能知道全部的事實。所以對每件事都抱持懷疑的、批判的態度就很重要了。
說回泰坦尼克號,從一開始我們便相信它是真實存在的。這是剛才的討論的假設。
你們的這個學期就這一份作業:找一件事,找到它假設的東西。這樣你們以後就能更熟練地以這個模式思考了。」
一個學期只有一份作業,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全班三十個學生如臨大敵地思考著。
只有雅人覺得根本是教授懶得批改。
他想,如果我懷疑的,是神明呢?——他的學校,是間有信仰的學校。每天早會都要唱聖詩,雖然他從沒開口唱過。
再後來,因為這份作業,他找約翰遜教授論證了一番神與自由意志不可共存,徹底地贏得了他的認可。最後他一拍桌子:「得了,這一年我的課你都不用聽了。」
至於開罪那個連萬聖節都因為是異教節日而不許學生慶祝的校牧,也是後話了。
高中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這樣過去了。
他被送到了英國讀大學﹐讀的是他掛心的哲學。將帶來的書本放好,他露出了自抵達英國之後的第一個笑容。
他從衣袋裡找出一條鏈條,上面吊著一枚拉長石做成的靈擺。轉動的時候,能看見石頭上藍色的反光。
意料之內地,靈擺固執地不願動。真的動起來的時候,也是一時前後、一時左右地擺動,根本得不出占卜的結果。
從一開始就應該約定的、表示是與否的動作,至今仍未完成。
要用靈擺來占卜,應該以順時針和逆時針轉圈,或者前後、左右擺動來表示『是』、『否』。
可是這靈擺從來就沒聽過他的話。
將它放在太陽下曬、月光下曬、放在白水晶蔟上,能用的方法雅人都用過,就是改變不了這靈擺不能用的結果。
也許是出於獵奇的想法,他始終留著這枚靈擺。
他已經放棄了更為複雜的占卜,比如塔羅牌。因為他看著牌根本想不到它們代表著甚麼。
為何他仍在身上帶著靈擺?每每他遇到狀況,都能化險為夷,比如差點被車撞到而毫髮無傷。身上的水晶,在事後總是莫名其妙地破損。
要是有一天,這個拉長石靈擺也碎掉,哪裡不解氣?這麼想著,他又將靈擺收回衣袋裡。
——來到英國的第三個月,他想家了。
由於不會煮食,他的三餐基本上都用麵包解決。塗花生醬、果醬、楓糖漿、夾橄欖、夾蕃茄、夾起司,他能吃一星期不重樣。
他懷念起了拉麵和關東煮。
原來這就是想家的感覺嗎?這是他入睡前最後的念頭。
他在夢中打開了自己在日本的房間的門。一扇純黑的門,有著銀色的把手,上面掛著一個『勿擾』的木牌。
他迷糊地走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桌上有冒著熱氣的鍋,蘿蔔、蒟蒻、雞蛋等物在裡面載浮載沉。
好懷念啊,他想。食物的香氣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令人胃口大開。
好懷念啊......這麼想著,他又回到了夢鄉。
醒來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在日本的房間裡,面前還有一鍋涼掉的關東煮。他呆滯地撈起一塊蘿蔔嚐了嚐:好吃。
他又站起來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和記憶中的一樣。他大惑不解地打開了房門,門的另一邊卻是他在英國的宿舍。
他揉了揉眼睛,在兩個房間之間來回看來看去。
不對,兩個地方根本不應該連在一起,一定是有甚麼搞錯了。
他決定去洗個臉清醒一下。但是,在意識到兩個房間都只有一扇門之後,他又呆住了。
這應該怎麼出去?該不會要爬窗?他往宿舍的窗外看,確認是爬不下去的高度,放棄了。他抓起手機,向和彥——他的弟弟——傳了一條短訊,叫他看看日本的房間裡有沒有一鍋關東煮。
等了好幾分鐘,沒有回音,於是他再次打開了那扇黑色的門。這次,出乎意料地,門後面是宿舍的洗手間。
這他就不懂了。這裡剛才還是自己的書房?他關上了門,再打開。
仍然是宿舍的洗手間。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說,這是能連到任何空間的隨意門?
這大概只有神秘學才能回答了。他坐在馬桶蓋上,下意識地掏出了靈擺。
這一次,靈擺竟然順暢地逆時針轉起圈來。
他想起和這個靈擺從沒成功過的約定。『逆時針方向是否的意思嗎?』他在心裡問道。
靈擺立刻換了個方向旋轉。是。
「那麼,你以前是故意不聽話?」
靈擺再次逆時針轉。否。
他回到床邊推理了起來。自己似乎是在睡夢中進入書房,除了一鍋關東煮之外所有東西都和他在日本的書房一樣。離開書房回到寢室,之後再次打開門就是宿舍的洗手間。造成這個改變的是甚麼?是我『想去洗臉』的想法嗎?
有沒有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在夢境之中,現在仍然在做夢?在坐在書桌之前的記憶很模糊,就像是睡醒之後回想夢境一樣。但是涼掉的關東煮又應該如何解釋?連續的夢嗎?
如果這扇門一直在寢室,那真的有點麻煩。因為離開寢室的路只有這扇門——等等,如果我能讓這扇門直接連到外面呢?
雅人得出了這個結論,二話不說再次打開門。
門外面果真變成了宿舍外面的景色。只是......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雅人感到奇怪。正常的情況下,只是是在白天,外面就不會完全一個路人都沒有。難道這就是靈擺所提示的,這並非能連到所有地方的門?
雅人關上門回到寑室。
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和彥回覆了他:沒有。
這個時間是深夜了吧?他想。日本的家裡沒有關東煮,意味著剛才的『書房』,並不是日本的書房。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他再次打開了門。
這次,門的另一邊又變成了他的書房,那鍋關東煮還在。
他想像了一下房間原來的樣子。只一眨眼的工夫,關東煮憑空消失了。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門後的地方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
靈擺順時針地轉圈,確認了這個想法。
他明白了甚麼。
他想像起了一排又一排的書架,上面放著他讀過的每一本書。
茶具櫃裡有他喜愛的酒杯和古董荼具。
書桌上有他還沒看完的好幾本書。
還有,令他安心的,焚香的氣味。